抗战时期,多家文化学术机构辗转迁移至四川李庄,一大批知名学者云集于此,这个长江上游的千年古镇一时间成为与重庆、成都、昆明齐名的大后方文化中心,据说在当时寄一封国际邮件到中国,只需写上"中国李庄"四字即可准确无误地送达。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也在此时来到李庄,与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仁们一道度过了一段艰苦而难忘的时光。
竹林深处
1940年初冬,梁思成、林徽因所在的中国营造学社为了就近利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图书资料,随同史语所离开昆明入川,来到离宜宾60华里的南溪县李庄镇上坝村安营扎寨。
竹林深处的上坝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距李庄镇只有两华里的路程。梁思成一家住的地方叫月亮田,一个浪漫且富有诗意的名字,租住的农舍矮矮的,竹墙外涂了一层薄薄的泥巴,墙缝里能透进皎洁的月光,屋顶的席棚历史悠久,是老鼠和蛇等小生灵经常光顾的地方。
这里远离都市的文明,生活条件比昆明还要艰苦,吃水用水要到村外的水塘去挑,晚上只能靠一两盏菜油灯照明,连煤油灯都是过于"现代化"的奢侈品,更谈不上什么粮油供应了。林徽因远在上海的好友李健吾曾在《林徽因》一文中说:"我最初听到他们的信息,是有人看见林徽因在昆明的街头提了瓶子打油买醋。"李庄时期的林徽因却更甚于此,梁思成年轻时车祸受伤的后遗症不时发作,经常痛得不能坐立,她不得不抽出大量的精力来操持家务。她在给美国朋友费慰梅的信中透露了自己的苦衷:"每当我做些家务活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了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倘若家务活儿老干不完,并且一桩桩地不断添新的,我就会烦躁起来。"
但不久林徽因的心情便开朗起来,这还得缘于梁思成的功劳。一次梁思成在成都偶然弄到一些西红柿种子,林徽因便无偿送给当地的老乡种植。老乡们发现这位文文静静的女先生和她周围的人心地都非常善良,便也投桃报李地示以友好,西红柿秧苗无意中担当了营造学社的学者们和当地人之间友谊的使者。
林徽因希望平淡的生活多些绚丽的色彩,两间简陋的房子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的玻璃瓶里经常插着从田野里采来的鲜花,温馨的小屋也吸引了上坝村的乡亲。大家都喜欢与这位和蔼开朗的女先生摆摆龙门阵,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媳妇,有什么悄悄话总愿意对她讲,哪一个姑娘出嫁办嫁妆,都找上门来请她出主意,谁家媳妇生了娃娃,也忘不了给她送上几个报喜的红鸡蛋。乡居的日子给林徽因带来意外的欢乐,她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竹林深处的小江村,她仿佛又回到了北平,又回到了东总布胡同那间充溢着笑声、欢乐和友情的客厅。
艰难岁月
安顿下来以后,梁思成、林徽因与同事们又投入了紧张忙碌的考察和研究。在李庄,梁思成夫妇的主要任务就是进行《中国建筑史》的写作。每当夜幕降临,他们只能借着菜油灯摇曳的微光,弓着背一字字地书写,在这个恍如与世隔绝的小村里,没有印刷工具,他们只能采用手写和最原始的石印。这时林徽因的肺病又发作了,川南潮湿的气候和连续的奔波,让身体本来就十分虚弱的林徽因长时间卧床不起。她每天只能靠在被子上工作,书案上、病榻前摊满了数以千计的照片、草图、数据和文字记录。1942年年底,美国朋友费正清到李庄探望梁思成夫妇,回到重庆后向夫人费慰梅讲述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情况。据费慰梅回忆:"思成的体重只有四十七公斤,每天和徽因工作到夜半,写完11万字的中国建筑史,他已透支过度。"
在写作《中国建筑史》的日子里,营造学社的经费几近枯竭,幸亏史语所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负责人傅斯年、李济伸出援助之手,他们才不至于有冻馁之苦。由于林徽因和梁思成的薪水大都买了昂贵的药品,用在生活上的开支就拮据起来,最后实在山穷水尽了,梁思成只得到宜宾去典当衣物,衣服当完了,便把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派克金笔和手表送到当铺,但换回的不过是两条草鱼。即便如此,梁思成夫妇仍然不改其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提着两条草鱼回家,梁思成幽默地对林徽因说:"把这派克笔清炖了吧,这块金表拿来红烧。"
梁思成、林徽因的窘境让朋友们伤心,傅斯年瞒着二人向中央研究院代院长朱家骅写信求助,费正清和费慰梅也多次来信劝他们去美国治疗、工作,林徽因和梁思成非常感激朋友们的关心,他们给费正清夫妇回信说:"我们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们不能离开她,假如我们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们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他们的儿子梁从诫对此也是记忆犹新,当时他问母亲:"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你们怎么办?"林徽因特别平静地回答:"中国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吗?咱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梁从诫后来回忆说:"我当时看着妈妈,我就觉得她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妈妈了,她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面对死亡,那样超脱。"
有朋自远方来
1941年至1942年,是梁家最快乐、最热闹的一段日子,许多朋友和亲人从各地赶来李庄探望他们。
首先到来的是西南联大的金岳霖。金岳霖是梁、林的老朋友,清华毕业留学美国,回国后执教清华,教授哲学、逻辑学和心理学。初见林徽因,金岳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消瘦得那么厉害,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秀美的眼睛还依稀可见从前的影子。为了让林徽因尽早恢复健康,金岳霖到市场上买来了十几只刚刚孵出的小鸡,在门前一块小小的空地上喂养起来。这位留美出身的哲学家是个养鸡的行家,据当时在联大读书的汪曾祺回忆:"金先生是个单身汉,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小鸡一天一天长大,林徽因的病情也随着渐渐好转。
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写道:"思成是个慢性子,喜欢一次就做一件事情,对做家务是最不在行了。而家务事却多得很,都来找寻他,就像任何时候都有不同车次的火车到达纽约中央火车站一样。当然我仍然是站长,他可能就是那个车站!我可能被轧死,但他永远不会。老金(他在这里待了些日子了)是那么一种客人,要么就是到火车站去送人,要么就是接人,他稍稍有些干扰正常的时刻表,但也使火车站比较吸引人一点和站长比较容易激动一点。"
林徽因以其风趣幽默的风格,将亲情、友情、爱情和悲惨的战时岁月演绎得如天籁般和谐完美,从这封信里,我们大致可以领略到林徽因超凡脱俗的人品和文采。
1942年10月,梁思成的大妹梁思庄从北平辗转越过日军的防线到李庄探望兄嫂,随后费正清也接踵而至。在朋友和亲人的陪伴下,他们度过了漫漫的长夜,迎来了期盼已久的胜利。1946年8月,梁思成、林徽因一家搭乘西南联大的包机飞离重庆,回到了阔别九年的北平,而伴随他们走过艰辛岁月的那座扬子江畔的古镇,在为后人留下许多温馨记忆的同时,也如实地记录了当年那段难忘的历史。